Happiness can be found in the darkest times, if one only remembers to turn on the light.

【修川】梅莺(二)上

三月,京城的桃花儿开了。

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后墙根底下,仰头去看那枝越过了墙头的桃枝,上面正熙熙攘攘地开着繁密又厚实的花,一层一层地盖下来,一直到他头顶上空,喜气洋洋地笑着。换作以往,他是不屑于搭理这些个花花草草的,可今日,大约是这桃花开的的确太好了些,他偏偏来了兴致,一定要掰下来一节枝子拿回自己的小院儿里玩玩才好。于是他四下望了望,巷里无人,这户人家又像是许久没人住的样子,便踩着几块砖头噌噌地翻了上去骑在墙头上,一边抻着胳膊,一边费了老大劲去扯那桃枝。

“你在干什么?”就当他的手离桃枝两寸远的时候,一个稚嫩而陌生的童声忽然在他耳边炸开,他心里一慌手中又一抓了空,险些栽下墙去出个大洋相。稳住身形,他循着声音望过去,一个豆丁大小的娃娃站在那儿,胖嘟嘟的,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肉包子,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仰头看他。

长的跟个小姑娘似的——他这么想,然后眉峰一扬,恶狠狠地吼回去:“大爷我干什么事儿你管的着吗!”

小孩儿歪头想了想:“可是你掰的是我家桃树枝子。”

他一时噎住,半晌过了接着吼:“大爷掰你家桃枝那是你家桃树的荣幸!”

“没事儿,你掰吧。”小孩儿咬了一口包子,“反正这桃树我爹我娘也不管,留着它是为了让它结桃子的,结果结了好几年也没结出来。嗳,你掰了枝子,如果最后那枝子上结出桃子来了,可千万要记得来分我一点儿啊。”

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听完这一席话就涨红了脸,还是人生头一次。大概是为了不丢人丢大发,他飞速地掰下那根桃枝就匆匆地翻下墙头一溜烟儿跑了,脚底呼呼生风,枝子上被晃动抖落的花瓣扬了他一身,他也没来得及在意。怎么跟走桃花运似的。他暗骂一声。

最后事实证明,这就是个桃花运,只不过他催得这桃花啊,开的太急了,最后没想到开烂了。

他回到他和师父二人住的小院儿的时候天色还不晚,他师父的房门却依旧紧紧地闭着,他从窗户边上摸钱的时候朝里看了一眼,乌漆抹黑的一大片。他讨了个没趣儿,就捏着钱又转出去,买了个白瓷的花瓶,舀了几瓢水,小心翼翼地把那株开的张扬的桃花枝插了进去,供到自己屋里的桌上。他盯着桃枝看了又看,对着空气念叨,哪有那么容易结桃子,傻小孩儿。

桃花的花期不长 ——甚至有些太短了,要不然他怎么会在那株花快落完的时候,又见到那小孩儿?

街坊邻居议论说,京城里有个锦衣卫在酒庄里赊账,赊到最后没钱还了,就随便给酒庄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,然后拎着刀把酒庄的老板老板娘全砍了,账务一钩,一清二白。“只可怜了那家的娃儿噢——”左边的周大娘坐在门口剥毛豆,他就趴在墙头上听,“才五岁多一点儿,又有肺痨,这一下子没爹没娘了,成了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了!”“狗仗人势嘛,皇城里哪来的那么多明白事儿?”对门的吴大妈附和,怀里的小孙子睡得香甜。他觉着没意思,溜下墙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,忽然听见了刚刚她们口中那个倒霉小孩的住址,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大骂一声:妈的,那个傻小孩儿。

要不要去看看?他考虑了很久。实际上他去了并没什么用,第一,那小孩儿与他非亲非故,他只不过是折了他家一枝桃枝,见过次面而已,其次,他自己本身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,就算去了又能怎样?不过抱头哭一哭前路渺茫,然后各奔东西,各散天涯罢了。

可一想起那小孩亮亮的眼睛,他又心软,几番踌躇,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快变成光杆的桃枝。

“……操!”他夺门而出。

他对这小孩儿,从来就没有办法。

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他赶到的时候,小孩儿正抱着膝坐在门槛上,盯着天空中一队整齐的鸟儿出神。他的靠近吸引了小孩的注意,于是他偏过头来:“给我把桃子带来了?”

“……没,它没结出桃子来。”他坐在小孩旁边,心里忽然充满了挫败感。

小孩失望地“哦”了一声,复又盯着天空出神。他猛地又有些坐立难安,在那儿扭来扭去扭了半晌后试探着开口:“那你以后……?”

“不知道。有可能找个偏远的亲戚寄居,找不到就只有上街乞讨。”小孩儿学着大人的语气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讲给他听,“当然了,也有人建议说把我送去当个学徒,学个手艺什么的,但是又没人会帮我交学费不是?”说着小孩儿从旁边的杂草堆里拽了根草,一端捏在手里晃来晃去,讲出来的话再前途未卜,小孩儿的脸上也还是一片云淡风轻,少年老成的模样,就好像被残忍地砍成一块一块的不是他父母而是陌生人,就好像——他漠不关心。

他从来就不知道小孩到底关不关心。

“我饿了,”小孩突然站起身,抬脚要往集市走,“你也早点回去吧。你家里人指不定等急了。”

我没有家里人,他想说,我只有一个师父。但最后也没说出口,他只追着小孩的背影喊了一句:“你有钱吗!”

小孩头也没回,冲他摆摆手说再见。

等他慢吞吞地挪到“家”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,巷口的红灯笼被安静又沉稳地点了起来,整条巷就脱去了白天的普通,变得神秘又沉重。而等他踱进小院儿,他惊讶地发现师父的房门开了,里面的大桌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两款刀——他师父新打的,正泛着幽冷的光。

他几乎是一眼就看上了那把细长的苗刀,它浑身透着一股子锋利、狠绝的劲儿,而且与旁边那把细细打磨且已经配好鞘的双刀不同,这把长刀暂时还无鞘,它就那么大喇喇地亮在那里,极尽锋芒。

主以命养刀,刀以命护主。

很多年后,当他用这把长刀抵住靳一川胸口的时候,他忽然又想起了儿时的这个场景。他清楚地回忆起了自己当时第一次舞起手里这把长刀时,那盈满胸腔甚至快要喷涌出的得意和满足。

那是他头一回意识到,有些事情在太久太久之前就已经注定下来了,从那两把刀开始——从那株桃花开始。

长刀迎风立,桃花逐水流。细细少年语,沉沉雪中愁。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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